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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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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一小步

基地的實驗室輪班運轉,24小時無休,這裏的氛圍極安靜,透著一絲緊迫,可是時學謙再沒有走出沙漠去看風景了,她沒有時間。

由於要同時進行兩組高危險性的實驗,整個理論物理部的研究員都高度警惕,從制定實驗方案到具體實施,需要經過嚴格的層層審批,從鐘鳴遠到文震鐸再到最末端的一個小技術員都必須挨個簽下字來才成。

每做下來一組數據,就拿去和陳三省的模擬計算結果對比,開會討論技術問題,雙方再校對參數,繼續下一輪實驗。

實驗的流程是精益求精的,但也是乏味單一的,每一個關節都要重覆做出三次以上完全吻合的結果才能敲定下來投入使用。

如此創造性和重覆性兼具的任務,又是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開展,叫任何一個人都吃不消,因為他們都必須在保證全神貫註的情況下努力克服掉重覆帶來的麻木感,以便隨時發現新問題。

“工程和普通學術的區別在哪裏,你明白嗎?”在基地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文震鐸問過時學謙這個問題。

那時候時學謙不能準確的回答。

現在她逐漸體會到了,所謂學術,為的是開拓和創新,只要發現了新的東西,拓展了人類知識的邊界,便算是達到了目的。

而工程的目的迥然不同,也更加赤|裸|裸,那就是:量產,以及更高效率的量產!穩定,萬無一失的穩定!

有時候師徒二人閑聊幾句的時候,文震鐸偶爾會對她露出一種惋惜的神情,他說:“如果一個學術天才轉身去做了純工程的事,從某種程度上來講,那的確是一種災難。”

“習慣就好,值得就好。”時學謙也總是狀似無所謂的微笑以對,“是老師太高看我了。”

是的,她已經三十歲了,而立之年,早就可以為自己一切的選擇負責了。

只有私下裏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時學謙會管文震鐸叫老師,平常都和其他人員一樣,叫文教授或者文總工,各司其職,他們都不想給其他人留下厚此薄彼的印象。

要完成反應堆原子尺度的動力學計算模擬,光憑基地內部配置的工作站已經不夠用了,必須動用國家級的超算中心來完成大量計算。

這事自然報告給鐘鳴遠去協調安排,等所有保密事項都安排好,便立刻給這邊先用,鐘鳴遠不虧行伍出身,文震鐸前腳剛提了要求,他二話不說,後腳就給安排的妥妥當當。

上級批示的加密文件下來,同意將國家體量最大的“光年三號”超算中心全年90%的機時都挪給“太空長城計劃”項目組使用。

“光年三號”超算中心具有每秒千萬億次以上的浮點運算能力以及高效的系統容錯率。

有了如此強大的利器,陳三省小組構建的大量原子贗勢反應模型,經過幾次修正,放在光年三號上面跑了小半年就出了結果。

那麽以氕原子為基礎的狀態方程也就順理成章的建立起來了,再推演到氘氚,目前沒有發現什麽明顯的缺陷,這讓整個項目組幾千號專家都激動不已。

說句俗套的話,單單只是建立了熱核燃料氘氚的狀態方程,這對於整個項目來說只是微小的一步,離空間站上天連門都沒摸著呢,可是對於苦熬了兩年多的研究員和技術人員來說,這個好消息無疑是令他們振奮的。

接下來自然是可控聚變點火中子源的設計問題了,按照文震鐸和很多老一輩科學家的觀點,點火中子源是核反應的心臟,也是整個初步計劃中最難攻克的部分,比確立氘氚的狀態方程還要難上百倍。

建立狀態方程好歹還有以前的數據和核試驗做參考,而可控聚變的中子源結構,那可就是一個全新的難題了。

另外,中子源設計出來後,後期可控要靠激光加載來維持,那麽如何跟後續的激光脈沖聚變無縫的銜接起來,如何自如的控制空間站推進能量的大小,這都還是一大堆的問題。

文震鐸決定集思廣益,集中空氣動力學部門和能源部門的研究員們聯合理論物理部的人員一起討論,從不同學科的角度來解決這個問題。

可是所有人一起研討了一個多月也沒有敲定一個切實的辦法,眼看最關鍵的問題毫無推進,連鐘鳴遠都耗不住了,忍不住跑到文震鐸那裏催。

文震鐸更是忙的上氣不接下氣。

他是總工程師,核心艙氣密性實驗需要他簽字檢視,參與工程調度,實驗艙外架太陽能板的解體機制等著他綜合研究,新研發出來的覆合殼層材料通過了高壓檢測,進一步的研究方向得由他來指示,貨運艙和節點艙那邊的真空對接也是一團亂糟糟的事……

白天,文震鐸得檢查各個部門正在進行的工程建造,針對性的做出調整,合理配給資源,晚上,還要馬不停蹄的召開研討會繼續研究中子源的問題,等散會了,他又會回到辦公室處理一些文件,或者再獨自思考一陣子。

誰都沒見他怎麽休息過,六十歲的人了,精力還旺盛的像年輕人一樣,思維從沒亂過,講話有條不紊,不管多麽繁瑣的實驗,很多小技術員都繞不清楚,他都能一條不落的如數家珍。

科學家是普遍精力充沛,可也沒這麽充沛的呀,於是,同事們都敬文總工真是個“鐵人”。

好在雖然在科研上中子源的問題沒有進展,但幾個月下來,其他技術難度不大的工程量都已經按部就班的完成。

按照鐘鳴遠的意思,這個階段可以開一次總結大會,文震鐸也覺得有必要對這兩年多的進展做一個梳理,兩人說定了,召集基地全員參加,可能還會從京城來一些重要的人物。

開會的前一天,時學謙見文震鐸辦公室的燈深夜還亮著,忍不住朝門口望了望,“文教授,還在忙呢?”

“嗯嗯,把手頭這點弄完。”文震鐸擡頭朝她笑了笑。

時學謙給他倒了杯水,坐下來,“老師,您還是要註意休息,基地也不止您一個,整天耗怎麽能行……”

文震鐸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好了,你們天天說,我耳朵都出繭子了,你不懂,好些事不細致不行……”

他轉了轉脖頸緩了緩,起身走了兩步,一邊說:“剛剛搞完風洞試驗,各個測試都得趁熱打鐵趕緊弄,要是一松勁,下一步又不知道怎麽樣了。”

說道風洞試驗,時學謙也很關心,“試驗怎麽樣啊?昨天我手頭研究沒結束,沒能跟著去,正想問呢。”

所謂風洞試驗,就是把已經制造好的空間站艙室拿到一個巨型風洞裏去,接受強高壓的風吹,用來模擬日後發射上天的時候大氣層對空間站的空氣阻力。

如果每個部件經歷風洞試驗後各個性能都保持良好,說明它們已經具備了安全升天的基本條件。

由於風洞室需要巨大的占地面積,因此建在離基地遠一些的沙漠腹地的地下,需要坐車過去。

文震鐸笑道:“放心,沒什麽大問題。我剛就在核對測試指標呢。”他看看表,對時學謙道:“都兩點多了,你趕緊去睡覺吧,明天咱們再繼續商量。”

“那老師可也要早早休息。”時學謙又叮囑一句。

“知道了,放心。”文震鐸走到洗臉池跟前往臉上撩把水,“明早七點的大會,別遲到了。”

第二天的大會上,文震鐸的心情舒暢極了,兩年來項目組做出的成果,讓他感到欣慰。

大會紮紮實實的開了一整個上午。

“下面,由太空長城計劃總工程師、首席科學家文震鐸教授講話!”

掌聲如潮水般的想起來,文震鐸最後走上主控室的講臺,做總結匯報。

他扶好話筒,將一疊稿子放在演講桌上,時學謙坐在第一排,可以看見稿子封面印著一行莊嚴肅穆的加粗黑體標題——“起爆聚焦原件設計方案(暫定)”。

文震鐸的溫厚沈穩的聲音傳遍每個角落。

“……項目組現階段致力於大量的建設和幾個重難點問題的集中攻克,短短兩年中取得一些進展。我們深知這是在國家的正確領導下,成千上萬名科學家和技術人員用血汗爭取得來的,我們須再接再厲……”

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勞累,講到這裏,文震鐸眼前一晃,下意識伸出右手輕輕扶住實木講臺,動作並不大,沒人覺出什麽異常。

連著幾天他的確沒怎麽好好休息,從前天白天去風洞試驗室,又連夜坐車回來,枕頭都沒沾一下,昨天又忙了一整天,熬了一宿,今天腦袋是有些遲鈍。

老毛病了,很快就好,文震鐸沒有放在心上,隨即依著稿子繼續講起來:

“……聚變材料和裝藥的壽命都很短,氘氚同位素也極易衰變,這一性質導致了氫|彈的儲存壽命也很短,成本太高,於是我們初步討論要設計一個隔輻射、全密封的推進艙……咳……”

文震鐸輕咳了一下,喘口氣清清嗓子,他覺得心口有點悶,嗓子也有點癢癢的。

想來是說話太多了,時學謙上來給他遞了一瓶水,文震鐸笑笑接下喝了一口,感覺輕松了許多。

臺下大廳坐著幾千號人,有基地項目人員,也有特意趕來舉足輕重的要員。文震鐸望著下面黑壓壓坐了一片、鴉雀無聲的人群,他看到很多熟悉的臉,也看到很多不熟悉的臉,不知怎麽的,忽然心中一熱,竟有幾分感動。

他接著講起來:“經過幾個月的研究討論,我們……把中子源起爆分成三段……”

文震鐸講的有幾分吃力,臺下的時學謙不禁升起一絲擔憂,文老師今天是怎麽了?

但是剛才的磕絆仿佛是錯覺一樣,文震鐸接下來講的都很流暢:“頭一個就是創造條件,促使熱核反應起來……”

文震鐸盡量讓自己保持飽滿的狀態和大腦清晰。

“……如果熱核反應起來的話,我們考慮不是外界條件能夠讓它起來,而是靠靠它自己本身……這是一個特點……”

文震鐸又感覺胸口有點悶了。

“……它本身能起來,再外加點火,這才是深入到直接點火的部分……”

文震鐸有些喘不過氣來。

“……中子源自己放的能量,溫度隨後逐漸升高,達到沖擊絕熱線臨界條件,這是第二個,第三……呃!”

文震鐸突然心如刀絞。

“撲通”一聲巨響,文震鐸跌倒在地,碰翻了桌角那瓶水,手中的發言稿呼啦灑了一地,紙面飛濺上水點……

“老師!”

“文教授!”

“文總工!”

“快叫救援隊!!!”

……

時學謙第一個沖上講臺,將栽倒在地的文震鐸扶起來,拼命叫他。

文震鐸眼皮半睜,只透著一線光亮,嘴唇僵直而顫抖,“學謙嗎……”

時學謙見文震鐸還醒著,就覺有救,急著把他扶正躺平,“老師,你堅持一下,我們先給你做心肺覆蘇。”

到這時候,她也顧不得什麽稱謂合適了。

人群迅速聚攏過來,剛通知了救援隊,一時半會兒到不了,鐘鳴遠一個箭步扒拉開人群,一把摘了軍帽立刻趴到文震鐸跟前,在胸口聽了聽,隨後一秒都不帶停留,擼起袖子就開始進行胸部按壓,壓幾下,又去做人工呼吸,再回身繼續按壓,載做人工呼吸,再壓……

按壓的頻率和人工呼吸的節奏都控制的極其標準,分毫不差,一看就是有受過專業急救訓練的軍人素養。

不到三分鐘,急救車就來了,直接開進會場,擔架擡上車,飛馳而去。

這時文震鐸的面色已經有些發青了,雖然鐘鳴遠的急救措施很到位,但依然沒能讓他年老而脆弱的心臟重新跳動起來。

醫生看了看他的眼瞼,眉頭就皺起來了,“上心臟起搏器,呼吸機準備!”

鐘鳴遠和時學謙也跟上了車。

起搏器噗通噗通的反覆刺激,沒有效果,加大電流,又是噗通噗通一陣子,人都快從急救床上彈起來了,還是沒有效果,心電儀顯示心跳一直是直線,偶爾有一小下波動。

“強心針就位!”醫生下達了最後一個能挽救的指令。

旁邊的護士卻說:“車上沒有適合的輸液管,這個要到醫務中心才能……”

“沒時間了!給我,直接從胸腔註射進心臟!”奪過註射針頭,醫術精湛的醫生摸準他左胸肋下一處位置,直接將針管推入。

時學謙看的心驚,她知道這是實在沒有辦法的時候才會使用的辦法,她也知道這種辦法對於被搶救的人來說有多痛苦。

因為,在西雅圖那次險些讓她命喪黃泉的搶救中,她就被這樣對待過。

強心針註射進去了,心率儀屏幕出現了幾次罕見的規律跳動,全車人剛松一口氣,界面顯示的跳動又衰弱了下去。

時學謙的心沈到了海底。

醫生嘆了口氣,“他年齡太大了,工作強度也太過了……”

鐘鳴遠站起來喝道:“必須救活他!”

“可是不能再用強心針了,像他這麽大的年紀,連續用兩支會受不住立刻死亡的。”像是在做無謂的掙紮,醫生選擇繼續用心臟起搏器,能維持一陣就維持一陣。

文震鐸的瞳孔已經開始渙散了,他逐漸看不見東西,嘴唇艱難地動了動,鐘鳴遠和時學謙都圍過去,叫他。

文震鐸勉強分清時學謙在哪一邊,眼睛朝那邊撇了撇。

時學謙俯下身,抓住文震鐸蒼老的手,“老師想說什麽?”

文震鐸僵硬的嘴唇吐出幾個字:“……要……快一點……學謙……要快……不能……落太遠……”

時學謙的眼淚洶湧而出,直到這一刻,文震鐸還在叮囑項目的事情,另一側的鐘鳴遠也聽見了,他沈默的垂下了頭。

“老師,你堅持住,你不能……你不能……”時學謙幾近嚎啕大哭,“死”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她捏著他的手,聲嘶力竭,“……老師……你不能……離開我們!”

時學謙還從來沒有這樣哭喊過,文震鐸卻露出了一抹淡淡的微笑,他已經看不見東西了,只是盯著虛空。

那抹淡的不能再淡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顯得那樣安詳而從容,他的眼睛漸漸閉合了,口中吐出最後幾個字,散在空氣裏。

只有最近的時學謙聽見了這句話:

“以身許國,何憾之有……”

心率儀徹底變成了死寂的直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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